我是记者,一颗打进现场的钉子
丁蔚文
我的童年,是在太湖岛开山采石的隆隆炮声中度过的,当年与世隔绝的岛,就是“一碧太湖三万顷,屹然相对洞庭山”的西山岛。小学四年级,班上双胞胎同学陈国龙被放炮炸死了,作为补偿,他的妈妈当上了民办老师。每当看见这位老师,就想起了我的同学。
经常有画家坐客班轮船上岛,在我家门前对着大山画啊画。好高的山啊,村里人说,这些山都是要炸掉的,石头都要到上海去的。上海开来的轮船队一排排停在码头,满载石头从太湖行船,驶入吴淞江,石头运到江南水泥厂,支援上海大城市建设。"要大打矿山之仗"!我们都会背诵这句毛主席语录。当时的省监狱、县、镇、村,都在岛上开山采石。画这些山,有什么意思呢,一放炮,它们就是石头、石子、石粉。
转眼之间,一座座山消失了,更疯狂的地下开采,动辄挖出了数平方公里、三四百米深的宕口。太湖西山岛是国家级风景区,2004年成为国家地质公园,尽管当时县属企业己停止开山采石,其它采石厂使用排炮等机械化开釆手段,使开采产量更高速度更快,釆石场巨大的矿坑引发滑坡、地裂缝、太湖水倒灌等一系列严重的生态问题。
懵懂无知的时代过去了,我也就职于新华日报,在故宫、上海博物院收藏的明四家沈周《西山纪游图》、《太湖西山雨观图》长卷中,我看见,那一段曾经最险峻陡峭、最美的太湖湖岸线,已经成了石头、石子、石粉,还有水泥,盖了上海的高楼。
注视一座座山峰的消失,我是记者,我很痛心。
经过艰难的调查取证,我将调查报告《西山国家地质公园炮声隆隆,太湖72峰遭开膛破腹》,通过新华社呈报中央,时任总理的温家宝作出重要批示,开山采石终于划上了句号。
2016年7月,上海万吨垃圾偷倒太湖西山岛震惊全国,新闻发布会结束,媒体散去,在没有解决方案的“空窗期”,垃圾山每天在发酵、腐烂,散发恶臭,谣言四起。公众担心,太湖是我们苏州、上海的水源地,如果被垃圾污染,后果严重。我感受到了困境,此时,新华日报编辑部领导给了我极大支持:继续追踪调查,写连续报道。党报对突发性事件持续关注,对引导舆论、维系社会稳定发挥着重要作用。从开始到结束,本着高度的责任感,我每天对着垃圾山,像打进现场的一颗钉子,牢牢紧盯现场的一举一动,调查表明,垃圾偷倒现场离苏州最近水源地仅2公里,最近距离村民井水已有臭味,现场已采取应急措施,但现状不容乐观,水源地有被污染危险。7月15日,赶在暴雨来临前,苏州市副市长、公安局长率队,党员先锋队带头抢运清空垃圾,当地政府组织52艘船,经3天4夜抢运,垃圾全部清空。至此,垃圾偷倒这一突发公众事件,得到妥善解决。我继续追踪,采访省地调院土地污染防治中心主任等专家,对预防次生灾害作了权威解读,消除公众疑虑。《上海万吨垃圾偷倒太湖西山岛》系列调查,在短时间内吸引全社会关注,反响热烈,党报对该突发事件的报道成为整合各方力量的桥梁。
我是记者,我就是打进现场的一颗钉子。
2018年6月,我从太湖渔民那里得知,太湖围网清拆、补偿方案等已经确定,进入最后实施阶段,养殖户已开始签字。我意识到,太湖围网清拆具有重大的生态环保意义,从上世纪90年代以来,风行了近三十年的太湖围网养蟹的历程值得深刻反思:太湖围网清拆,是江苏螃蟹养殖告别以牺牲环境为代价的传统发展路径的一个标志性事件,标志着江苏农业和渔业发展方式的历史性转型,是江苏贯彻落实习近平总书记生态文明重要思想和新发展理念的一个大动作,标志着风行了近三十年的以牺牲太湖环境为代价的围湖养蟹时代的终结,是江苏省积极落实习近平总书记“两山”理念、推动渔业发展方式转变、保护太湖生态的重大标志性事件,在全国具有引领和示范意义,有很高的社会关注度。
太湖围湖养蟹曾经作为致富渔民的一项创举,曾被环太湖及全国多地广泛学习、借鉴,在大江大湖大规模进行围网养殖造成的河湖污染,成为全国围养地区共同的生态之“痛”。我进入湖区,在围网密集的养殖小区扎下了根,和渔民们一起细算经济账、环境账、生态账,掌握了大量鲜活生动的第一手资料。 我采访螃蟹养殖户、地方政府、太湖渔管会、环保监测部门、湖泊生态专家等,了解太湖围网养蟹的历史和现状、清拆及补偿方案主要内容、清拆给养殖户和太湖大闸蟹产业造成的多方面影响及有关部门采取的相应对策。在此基础上,我抓住太湖围网清拆进入倒计时的最新进展这个新闻,由表及里,对大湖围网养殖的粗放型发展模式进行了认真反思,经与《新华日报》后方编辑多次反复推敲、提炼,写成新闻调查《“螃蟹养到太湖里,没想到代价这么大”——太湖围网清拆的调查与思考》。
调查抓住太湖围网清拆这一重大新闻事件,用鲜活生动的新闻事实,首次在党报主流媒体上对太湖大规模围网养殖这种以牺牲环境为代价、先污染后治理的粗放型发展路径进行了深刻反思,具有丰富而深邃的新闻时代内涵,对推动新时代江苏乃至全国经济发展路径转变和生态文明建设具有广泛的启迪、借鉴意义 , 调查稿荣获第29届中国新闻奖二等奖。
在长期的一线党报记者生涯中,“接着地气采新闻”,不停磨练了我敏锐的新闻直觉。走田间,到渔港,我与村民交朋友、与渔民唠家常,向专家请教,从主管部门了解政策,将调查性报道突破了动态新闻的肤浅和表面化特点,引发对热点新闻事件的持续关注。在这个时代的宏大叙事中,融入对个体的一座山峰、一堆垃圾、一棵水草、一只螃蟹的关注,渔民沈龙福对我说,《新华日报》登了你写的《太湖,不能没有水草!》的调查,打水草的船,改为捞垃圾,水草和底栖生物得到了休养生息, “太湖里那么多的生灵,都要感谢你们报社呢。”
我采访过三山岛的吴惠生书记,太湖渔政的余家庆、庙港老渔民朱九林,当他们谈到当年太湖漂亮的水鸟,铺满湖底的马来眼子水草, 荇菜盛开的黄花,每个人的描述,竟然都是诗一般的语言。他们的眼底,散发出温柔的光芒。
这一道光芒,不正是人民群众关注的绿色发展,生态保护吗?就在上周,我采访长江沿岸废弃矿山生态修复,江阴山很少,也不高,但从上世纪六十年代也大搞开山采石,到2004年停止开采。花山、长山等几个采石宕口目前正在整体修复,仅修复资金就要1.33亿。江阴自然资源局的同志对我说,现在在江阴,山上每一块石头都很宝贵,“越是没有了,越是心痛”。
是的,我是记者,我记录下这些:山峰不仅仅是石头、石子、石粉;宕口不是用来倾倒万吨垃圾的;湖泊不应该围养螃蟹;太湖,不能没有水草。
我记录的,是这个时代的人民的呼声。
我是记者,我很光荣。
(本文作者为中国新闻奖文字通讯与深度报道二等奖作品《螃蟹养到太湖里,没想到代价这么大——太湖围网清拆的调查与思考》的作者,新华日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