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而阔大的生命精神 ——获奖作品《斗士》采写体悟
2020-09-14 17:02:00  

清凉而阔大的生命精神

——获奖作品《斗士》采写体悟

徐沭明

记者这个职业很有意思,你可以不断地切入并记录他人的世界与生活,并因此滋养,壮大自己的灵魂。然而,多年的从业生涯告诉我,其实如果不是真正与采访者成为朋友,或者你的灵魂无法与他们同频共振,获得他们的认同,你所见所闻,往往只是从你的角度看到的山之一面罢了。

回想2017年4月初,我与我们宜兴日报社社长程伟共同采写,并获江苏省报纸副刊一等奖作品《斗士》的经历,我自觉如果年轻十岁,那时的心境与此时不同,未必会写好。愈是年长愈是觉得,新闻写作,技艺只是枝叶,修心方是根本。一个好的新闻作品,特别是人物通讯类作品,它的完成,可以说是一朵云摇动另一朵云,是一颗心触启另一颗心。如果写作者的心在低处,必定无法感受到采访对象高山般的灵魂。新闻业务探讨的论述性文章不可计数,我只觉得万法归一,是写作者持何样的心,是小我的心,还是大我的心,甚至是超越自我,达到无我之境,文章才能更趋上乘,刻写出真正的大时代精神。当然,我自觉自己尚不能抵达如此心灵至境。

24年的记者生涯,采访了太多的人,唯有作品《斗士》主人公,著名数学家朱梧槚先生,给予我一种精神灌洗般的感受。关于他的画面会不断地,鲜活地出现在我脑海中。其中最为难忘的面画便是这样的:

在溧阳社渚劳改农场,一个群居这数百名囚犯的监牢。104号囚犯:一个身材矮小的“政治贱民”,一审被判死刑后,二审改判为十年徒刑的学者。他安静地坐在土坑上,神态安详,目光深邃而坚定。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用7个月时间,完成了9万字的数学论文——成来被证明为世界数学史上开创性的研究成果。那是1973年。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画面,最初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内心如置冰炭之中,一会儿像火一样烧起来,他的真理信仰,他的顽强生命力,像火一样烧着我。一会又会像冰一样冷得发抖,我为可怕的命运,时代的不公,感到浑身发冷。

采访前后,我不断地阅读的关于他的传记,光是笔记就做了足足一本。我的内心始终无法宁静,我如同掉入了和他一样的命运激流之中,随着他跌到谷底,又随着甩到风口浪尖。他在宜兴的家,与我家仅隔一条人民路。他被当作台湾特务,押上宜兴体育场上万人公判大会,那个地方就在我念小学的边上。老一代的宜兴人几乎都知道当时轰动宜兴的所谓“大案”。他用以维持生计的理发工具,被风传为一把手枪。一个学术天才,除了研究数学什么也没做,就成了政治犯、叛国者、死囚。他7万字的数学研究被红卫兵烧得只余几页残片。

我的朋友乐心,也是我们报社的原副总编,看了他的传记,跟我说,她晚饭都吃不下,实在太难过了。而我只想掉眼泪。

然而与采访前所有的功课不同,真正面对朱梧槚本人时,我的心突然静下来。84岁的老科学家,一个患有肠癌的老人,身体因缺钾而无力,然而这只是生理现象界的,就精神界而言,他仍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巨人,他兴奋地告诉我,即将又有世界性的数学发现公布。

我永远无法忘记,他站在那儿,用手势比画着,说当年在监狱里,大冬天,他把蓄水池里的冰砸开,用冰水兜头浇洗身体。别人都以为他疯了。他说,他只是为了不断唤醒体内的意志力。这样的一盆冰水,隔着一个时空,也清凉到了我。所有的尘嚣都在远去。

此后,关于朱梧槚的画面,再次出现时,我只觉得内心如此宁静,清凉。他的灵魂在触启着我,告诉我,一个真正的中国知识分子该如何面对无以伦比的苦难与诱惑,守住信仰,完成服务于大众与社会的生命使命,让灵魂不为浊流胁裹,始终保持清凉。这才是有独立精神的知识分子,这才是民族的脊梁。当下,那些热衷于名利,没有风骨与底线,甚至大搞学术腐败的所谓学者,已经不能称为“知识分子”了。

我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我需要写的,是一个知识分子在时代漩涡激流中,如何自处,如何坚守,如何为真理而奋斗的故事。真理,尤如镭锭,能在幽封中放光。对于一个为科学真理孤身而往的斗士而言,他是无我的,他的生命境界因为阔大而清凉。这个主题有着普世意义

朱梧槚是著名抗日工烈士朱伦的侄子,他的父亲也是新四军老革命,他本人一次次提到马克思和恩格斯原著及原话对他的深刻影响。上世纪50年代,他被当作右派从大学讲师职务上开除,返乡时,他带着同学送的剪报,那是著名的马克思答女儿问。其中几句如下——

问:您的主要特点?

答:目标始终如一。

问:您对幸福的理解?

答:斗争。

问:您对不幸的理解?

答:屈服。

这个细节像火炬一样照亮了我所有的写作脉络。《斗士》,几乎是跳出来的,成为我确定无疑的文章标题和全文核心。当写作者真正懂得了采访者,所有的构思,布局如行云流水自然而来,典型性细节如同纪录片的画面般,自然浮现。几乎一气呵成,我们完成了这篇报道的写作。如果真心要问当时有什么渴望,我们渴望读者了解他,渴望青少年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斗士,其时代意义,永远常青。至今,我深深感恩于这次采访经历,它于我不止是工作经历,更是生命精神的再塑。

(作者为宜兴日报社副刊部主任)